对一个乞丐的恐惧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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对一个乞丐的恐惧

发布时间:2019-12-06 08:59:04

程艳

早几年,在我时常来往的一座桥上,下坡处总匍匐着一个老年乞丐。车在此处多是飞速前行,少有人会停下来,对他予以施舍。每次见他,我心中就会生出焦虑,想告诉他,赶紧换个地方乞讨。已有好久没再见到那灰蒙蒙的身形,料想或已不在人世。我从来没有看清过他的脸。

这小城里,只有固定几个繁华处所还偶有乞者身影,我与我身边的人们,差不多已经忘记,世上还有贫穷至需要乞讨的人。

秋天时候,一个老乞丐偶尔会从跳舞队伍旁经过。老式衣裤已经脱得辨不出原色,身体歪斜得厉害,右脚明显有疾。他像这流光溢彩的夜景中的一块补丁,很是突兀。在跳舞队伍旁略作逗留,便往西边踱去。

又一晚,寒风正紧。他打南边歪歪斜斜过来,肩上搭个布制褡裢,跟我小时候见过的乞丐并不二致。那时候,乞丐们每次乞讨,不过能得一捧米、半个馒头。那是真正的穷,像锥子一样扎到生活的真皮层。体会过同样疼痛的人们,还有“穷帮穷”的意识,不吝惜一声叹息、几滴眼泪,也不吝惜从并不丰盛的口粮中,省出一点分给乞讨的人。很久很久以后,乞讨升级为一种行为艺术,并且鲜有观众问津。一定要做得出新出奇,才可以博人眼球。

这一晚,我注意到的是老乞丐的脚。十个分明的脚趾,从塑料拖鞋里露出来。以闪亮灯光、喧哗音乐为背景,这脚,越发显得刺目。他仍是乖顺地停留一下,便转身远去。也眷恋这歌舞升平吧,但害怕别人嫌弃。我无心舞动,一直注视他的背影。眼看着他穿过斑马线,到了马路那边。我心头一热,冲那双赤脚追过去。

他真矮,并着肩走几步,我问:你穿着拖鞋,不冷吗?他用浓重的外乡口音说:我没有棉鞋。我说:我家在前面,我去找一双给你。他说:你家搁哪儿?我跟你去拿。我忽然害怕起来,那些纷乱的传闻、警戒的教训,在心里搅动。我无法想象,一个乞丐跟到家门口的情形。极短时间里,我心中百转千回。他絮叨叨说着话,语义不清。很快我便断定,他的精神或智力异于常人。真不知道,我对他是该多些恐惧,还是多些同情。

我交待他,在前面小区铁门边等我,我回家拿了就来。奔回去,打开储物间,翻找夫君的鞋子。找出一双半新棉鞋,一双单鞋,又找了袜子、鞋垫各两双。装好这些东西,我奔下楼,冲那扇铁门跑去。我忽略之前的恐惧,只害怕他等得太久,会不耐烦地离开。他一定经历过太多次失望,或许,对这世界已经无所谓希望,像他已经无所谓寒冬的冷。他只是麻木地活,从不想要讨得更多。

我跑到门边,看见花坛边小小一团人影儿。我把袋子提给他看,鞋子、袜子、鞋垫。他惊喜地说:呀,大皮鞋!又说:这个袋子也给我呀。我心底隐约期待他说一声“谢谢”,最终,他只笨拙地道一句“大姐好”,便与我别过。事后许久,我忘记了行善的满足,却深深记住自己对他一瞬间的恐惧。

这个世界,用太大力度扼杀人的同情心。对于丑陋,却从来不吝于越描越黑。乞丐,差不多已经成为“骗子”的代名词。我顶多看着儿子将几枚硬币放进污脏的搪瓷茶缸,希望他还保有名为“怜悯”的品质。在为乞讨老人找鞋子之前,我已经好久好久没有同情过真实的人。稀薄的眼泪,只为虚构情节而落。

又有好久,我没再见到那个歪斜的身影。天越发冷起来,但愿我的那点东西,可以温暖他老迈皲裂的双脚。我也意识到,这世上,总有真正贫穷困苦的人,对他们的恐惧,是我的羞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