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云漫

拍摄《断背山》的时候，李安的父亲去世了。他强忍内心悲痛，把电影拍完，最终，《断背山》成了第78届奥斯卡金像奖的大赢家。可是，李安再也无法与父亲分享这个喜悦。

宅在家里，翻一些旧电影来看，翻到了李安的父爱三部曲：《推手》、《喜宴》、《饮食男女》，每一部都能触到人内心的柔软处。里面有对中西文化冲突的一些思考，有对人情世故的无奈与挣扎，也有对亲情与爱情的权衡。父爱，是贯穿三部曲的主旋律。

三部电影中父亲的角色都由台湾资深演员郎雄出演。三个故事，同一个人，演绎了三种人生的姿态。李安觉得郎雄就是他心目中标准的父亲形象，尽管年事已高的郎雄已经不再接戏，李安仍然很诚恳地邀其出山。执导第一部《推手》的李安，当时还名不见经传，也许是他的真诚打动了郎雄，或者是剧本是真的好，郎雄欣然出演了父亲的角色。

《推手》一出，李安名声大噪。然后是《喜宴》和《饮食男女》，李安与郎雄彼此成就。回到家里，李安终于可以稍微轻松地面对父亲，现实中的父亲，对于他来说既是压力，也是另一种动力。父亲是一名校长，但儿子是差生，几乎把父亲的脸面都丢光了。可是，每一个儿子都想在父亲面前证明自己的实力。李安最终选择了用电影告白他的父亲。而他的父亲，在儿子成名后，才算认可了这个曾经一度被自己定义为不成器的儿子。岁月人间促，流光如斯夫！李安从小一直惴惴不安的心，总算定了下来，那么多年过去，终于得到父亲的一个肯定。

《推手》里的父亲，面对洋儿媳，不断磨合自己与对方的生活习惯；《喜宴》里的父亲，包容了欺骗他的儿子，允许儿子有选择自己生活伴侣的权力；《饮食男女》中的父亲，为了三个女儿的婚恋大事，跟女儿们产生了矛盾，中间，还夹杂了与女儿同学的恋情，终究是各自成家。

李安讲述父爱的系列电影，充满了中国元素，情感起伏自然而细腻，有中国人特别的隐忍。李安擅长表现日常的生活，朴素的妆容、市井气息浓郁的菜市场、压抑而无法释放的情绪……他总能让观众觉得，这就是真实发生在身边的生活。也会玩反转，比如《喜宴》，三个年轻人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，在餐桌上用英文互相指责，以为父母听不懂，岂料懂得英文的父亲隐忍不发，只是夹菜的手直哆嗦，这个伏笔后面才揭晓。李安的电影总是出其不意地带着一些哲理，比如，你以为的事实并非所见。

睿智又沉稳的父亲形象在三部电影里得到了跨故事的统一。郎雄的演技炉火纯青、收放自如。在拍完父亲三部曲之后，还拍了《卧虎藏龙》，两年后病逝，被第3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追授终身成就奖。郎雄离世，李安悲痛万分，那个他认为最标准的父亲形象永远地定格在银幕上，世间再无郎雄。

还好的是，自己的父亲健在。李安一直渴望得到自己父亲的赞许，可他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乖孩子，他尊重父亲，却又坚持自我，他无法在年少时给父亲带来的荣耀，在经过了漫长的等待，待他羽翼丰满，终于一飞冲天迟到而来。

父子因为电影而和解，而彼此珍惜，当李安发展受挫时，父亲也会安慰他“下笔不要太浓，入山不要太深”，适时做符合自己状态的事情。而等到李安想明白前路、正要振翅翱翔的时候，自己的父亲也去了。李安的悲伤化为执导《断背山》的动力，他再次获得国际殊荣。

可是没有了父亲的分享，这喜悦是有缺憾的。春花秋月，夏虫冬雪，市井人物，隐世高人，李安不停地拍着人世间的种种，他默默地做着自己的电影，他再不用小心翼翼地等待父亲的评价，再不用看父亲阴沉沉的脸色，可是，他最在乎的那个人，已经离开。

郎雄塑造的银幕父亲、郎雄本人和李安现实生活中的父亲，三者互有关联又各自独立，后面二位已驾鹤西去，唯有光影声动的银幕上，还有被观众深深记住的父亲的形象。浮华人生，有时候我们奋斗的理由，也就是为了亲人一个肯定的眼神。延续着父亲的肯定的，是观众的肯定。李安在电影的道路上越走越顺畅，视野越来越开阔，《色·戒》、《少年派的奇幻漂流》、《比利·林恩的中场战事》，执导的每一部影片李安都力求突破，他做到了。

记得《饮食男女》里有一句台词：人生不能像做菜，把所有的料都准备好了才下锅。李安的一些电影看似平凡寡淡，但人物的言行举止渗透了他对人生的感悟。一个人，永远无法预知未来，我们只有珍惜当下，去拼搏、去奉献、去热爱，才不会留下太多的遗憾。

李安如此。我们如此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