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汀滢

我的家乡位于鄂西南的一隅，由恩施土家族苗族自治区统辖，传说曾吸引凤凰降于此地，因而得名——“来凤”。

那是一个多雨的小城，总是蒙蒙的灰，携着一种湿湿的温柔。找寻家乡的感觉，需要调动我的所有感官：听着、看着、嗅着、品着、感受着……记忆中，印象最深刻的，皆与“茶”紧密相连。

耳畔随即回响起土家妹子们采茶时所唱的歌谣：春到茶山放彩霞，采茶姑娘笑哈哈//采茶姑娘会采茶，制成红茶都爱它。（《茶山姑娘》）

除了茶歌，还有茶食——油茶汤。无论炎炎的夏日抑或严寒的冬夜，家乡人都喜欢喝上一碗。油茶汤从不会呈现热气腾腾的样貌，但喝汤的时候却要慢慢地边吹边喝，因为油茶汤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油，热气很难自然散发，虽然不“冒烟”，实则非常烫口，切忌一饮而尽。

记得有一年春节，全家人围着炉火坐成一圈，桌上放着一碗碗油茶，旁边依次排开的是置于小碗中的阴苞谷（过热水后晾干的玉米）、黄豆、花生米和干豆腐丁，在喝汤时，可依据个人喜好自行往汤内添加这些食材，以增加油茶汤的风味。餐桌上的色彩相互映衬，室内的清香令人神往，和乐与温馨就熔铸在融融的炉火中了。

“茶”作为物质载体，承载了许多具有地方特色的风俗，蕴含了丰富的文化意蕴。

鄂西土家人唱茶歌，在记录并表现采茶场面的同时，也是采茶人内在情感的流露和心态的折射。如前文提到的《茶山姑娘》，以质朴而率真的语言描绘采茶姑娘采茶情景的同时，也体现了采茶女欢乐的心态以及对未来生活的美好期待，传达出鄂西地区人们积极的生活态度与乐观的精神状态。

所有同茶有关的歌曲中，我最熟悉并且最喜欢的是《六口茶》。这是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，歌词总共十二句，由六组一问一答构成，即男生喝了“六口茶”，问了女生“六句话”。节奏轻快，歌词质朴单纯，朗朗上口，表现一对恋人彼此爱慕，渴望了解对方，但二人却皆“顾左右而言他”，男生问非所问，女生也答非所答：

男：喝你一口茶呀，问你一句话，你的那个爹妈（噻）在家不在家。

女：你喝茶就喝茶呀，那来这多话，我的那个爹妈（噻）已经八十八。

这种青涩可爱的情状，借由“喝茶”这一行为作为媒介得以存在与延续，两人谈论的话题兜兜转转，终于回归到彼此最为关切的问题之上，让观者长舒一口气，紧接着为他们送上最为深切的祝福：

男：喝你六口茶呀，问你六句话，眼前这个妹子（噻）今年有多大。

女：你喝茶就喝茶呀，那来这多话，眼前这个妹子（噻）今年一十八。

在这首唱茶歌中，“茶”作为连结男女双方的纽带，于看似漫不经心的一问一答中，通过唯有两人都能理解但不为旁人所理解的方式，暗藏机妙，将两颗心紧紧地联系在一起。

另外，有一些茶歌也展现了土家茶农生活艰辛的一面。一首《采茶歌》，深刻地描述了土家人在容美土司的残酷压榨下的悲惨生活：

采茶去，去入云山最深处。年年常作采茶人，飞蓬双鬓衣衫褛。采茶归去不自尝，妇姑烘焙终期忙。须臾盛得青满筐，谁其贩者湖南商。好茶得入朱门里，论以清泉味香美。此时谁念采茶人，曾向深山憔瘁死。采茶复采茶，不如去采花！采花虽得青钱少，插向鬓边使人好。

“飞蓬”是形容头发蓬乱状，茶农采茶路途艰险，劳动艰辛，生活贫苦，自然没有时间梳妆打扮。这样日复一日，年复一年，劳动成果却不归自己享有，反是由那“湖南商”转运给富贵人家享用，而他们只知茶的清美，又怎会想到茶农采茶过程的危险与辛劳呢？但在末句，虽然含有怨恨的情绪，但其实又暗暗流露人们善于苦中作乐、于苦难中发现美的普遍心态，实在难能可贵。

再来看看茶食。制作油茶汤，家乡话俗称为“打”油茶汤。究竟怎么个“打”法呢？

《茶经》中记载：“荆巴间，采茶作饼，捣末，置瓷器中，认汤浇覆之。用葱、姜、橘子辟之，其饮醒酒，令人不眠。”清人李勖在《来凤县志》中也说到：“土人以油炸黄豆、包谷、米花、豆腐、芝麻、绿焦诸物，取水和油，煮茶叶作汤泡之，饷客以敬，名曰‘油茶’。”

今天人们“打”油茶汤，即是将茶叶撒入事先倒有茶油的锅中煎炸，待茶叶颜色变为焦黄色时，加入冷水继续煮沸，期间加入葱、姜、蒜、盐等佐料，如此，香喷喷的油茶汤便做好了。虽然步骤和食材较以往均有所变化，但基本保留了传统，使油茶汤得以代代承袭，成为来凤土家民族共同的历史记忆。

油茶汤为土家四道茶中的第三道，是接待客人的礼仪，土家人有“不来贵客，不筛油茶”的说法。以茶待客，是土家人的习俗。四道茶由白鹤茶、泡米茶、油茶汤和鸡蛋茶组成。传统习俗中，每道茶所针对的对象均不一样，“常客来了吃清茶，贵客来了吃鸡蛋茶，远客来了吃油茶。”现在四道茶作为极具地方特色的民俗艺术，在恩施地区逐渐形成一种茶仪，作为一种表演形式呈现，来凤专门成立了表演团，向人们展现茶道的魅力。由此，可见油茶汤等传统茶食本身具备的社交功能，联系着人与人之间的情谊。如今来凤人民家中，总会提前备好瓜子、水果、糖食等物品，待客人前来，便会将这些物品一齐摆放在桌上，任客人随意享用，这大概是以茶待客礼仪的一种现代沿袭与表现。

在漫长的历史发展演进过程中，不论是茶歌还是茶食，二者作为鄂西土家人的传统民俗，虽然形式随着时代变迁而不断更新，但其蕴含的民族情感与反映的民族心理却始终被铭记于心。土家儿女乐观洒脱、积极进取、热情质朴等民族性格，流露于一曲曲茶歌的对答中，活跃于摆手舞的踢踏步子间，氤氲于油茶的美好浓香里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