仅以知真理为唯一之仪的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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仅以知真理为唯一之仪的

发布时间:2023-01-10 10:54:42

仅以知真理为唯一之仪的

——《我在鲁编室》

“鲁编室”,是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作编辑室的简称,专门负责鲁迅著作编辑出版业务。迄今为止,国内出版鲁迅全集约有数百种版本,就编校质量、阅读与研究鲁迅所倚重者而言,首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、2005年版,前者源自重大政治任务、国家文化工程,后者因时顺势修订,均由当时最权威的鲁迅研究专家编辑注释。

《我在鲁编室》的作者,是1981版《鲁迅全集》第八卷《集外集拾遗补编》、第十卷《古籍序跋集》责编,2005版《鲁迅全集》编委(负责第十卷的修订),2009年版《鲁迅大辞典》的执行编委。1981年版《鲁迅全集》在1958年版10卷本基础上,又增加了《集外集拾遗补编》《古籍序跋集》《译文序跋集》《日记集》《书信集》等,皆初次注释,从中可见作者任务之重。作者1979年10月至2005年在“鲁编室”驻社凡两年多,此间经历留下的记忆“极其丰富、极其生动、极其深刻”,本书收入15篇文稿,前5篇“记事与怀人”,追忆“简朴的生活,圣洁的事业,紧张的工作,蓬勃的朝气”;后10篇为鲁迅研究论文及田野调查报告。

此书颇不易读。一则文章笔墨事涉鲁迅,而鲁迅是巨大难解的存在,毛泽东评价鲁迅是“伟大的文学家、思想家、革命家、民族英雄”,曾被鲁迅多次痛骂的胡适却说,“鲁迅是个自由主义者,绝不会为外力所屈服,鲁迅是我们的人。”在文艺上,鲁迅是中国现代文学艺术的奠基者,“为后学开无数法门”,但也有学人作家贬低鲁迅作品“戳不住”,要与鲁迅的传统断裂、搬开鲁迅这块“老石头”。时至今日,鲁迅依然是“中国文艺界庞然的斯芬克斯”。作为《文化人生丛书》之一种,“我在鲁编室”的师友都是鲁迅研究专家,某种程度上与鲁迅声气相通、同气相求,不了解鲁迅,便难读书知人。此书难读再则因为研究论文多涉古籍考证,尽管行文清通,非专家不得其门。作者的前言后记,怀人记事,知世论文,使全书在时空、人生、学问上融为一体,能呈现作者的道德文章于一隅。

此书的价值附丽鲁迅的价值。而鲁迅,无论如何毁誉,都是中国的圣之时者,是“民族魂”,“天不生仲尼,万古如长夜”鲁迅也曾说,“此后如竟没有炬火,我便是唯一的光。”近现代中国以来,鲁迅在社会革命、思想革命、文艺革命等领域确乎是一束耀眼的炬火,“此火为大,开花落英于神圣的祖国。”鲁迅葬礼之后,作家萧红曾经写了一首诗:我就在你的墓边竖了一根小小的花草,但,并不是用以招吊你的亡灵,只是说一声:久违。悼亡何其深情,这是元气淋漓的人的致敬。“我在鲁编室”的工作生活学术,也是一个前辈学者对鲁迅的致敬,读来令人心怀感动。

真性情。在鲁编室的众多学者,如朱正、包子衍、马蹄疾,林辰、李文兵、韩之友,陈琼芝,杨占声、邹恬,周振甫、降云,陈翔耀等先生,包括作者,有不少是文革受害者,身担“罪名”专注工作,“为国为民,侠之大者”,彼时学者有信仰、有使命;一见如故,相待以诚,不计名利,安于清贫,睡双人间、硬板床,仅信封一札、稿纸两本,数支红蓝墨水、圆珠笔、毛笔,就投入圣洁的工作,彼时学者有事业、有追求;工作之余谈天说地,鱼龙曼衍,偶尔看场午夜电影《莫里哀》,避开门卫爬栏回社,把酒持螯北戴河,高唱英文歌,彼时学者有风度、有情操。

作者重点回忆了与林辰、蒋锡金、包子衍、陈宗棠(马蹄疾)诸先生的学术人生交往,“仰之弥高,近之弥亲”的林辰先生,他的“奢侈”其实是整洁简朴,爱好是清水濯足,他对定稿的把关是“确实出于鲁迅手笔”这一原则,《<欧美名家短篇小说丛刊>评语》《<蜕龛印存>序》《维持小学之意见》,因为是周作人起草,所以坚持剔除。林辰先生臧否人物最重品格气节,对某国学专家和唐宋词专家品评道:学问真好,可惜气节有所缺欠!对周作人也是如此观。林辰先生从善如流,接受作者关于《嵇康集考》注释补加校注性注条建议,突破了既定注释体例。作者与蒋锡金先生的交流缘于鲁迅《自题小像》一诗写作年代的书信探讨,锡金先生对“犬儒学说”的鄙视,“惟真理是崇”的学术品格和道德操守,体现得淋漓尽致,贯彻始终。包子衍先生能吸烟,善熬夜,苦治学,支持作者研究鲁迅与金石,并提供相关资料卡片;马蹄疾先生是鲁研界资料名家,顾大局,能吃苦,事业无私,生存能力强,另有《水浒资料汇编》,作者赞包马成就,伤其早逝。

正如作者在后记中所说,“鲁编生活”留下的记忆是永恒的,“鲁编工作”赋予的收益是终身受用的,“鲁编师友”的印象是绝对不会磨灭的。作者笔下的“鲁编室”可视作某种历史时期的学术流派,其性质风格是纯粹的。

“钟会撰《四本论》始毕,甚欲使嵇公一见,置怀中,既定,畏其难,怀不敢出,于户外遥掷,便回疾走。”鲁迅,鲁编室学者,与魏晋风度,某种意义上精神是相通的。

真风骨。《我在鲁编室》传承实践鲁迅“不为实利婴心,仅以知真理为唯一之仪的”求真精神,品评人物秉笔直书,研究论文不悔少作,坚持科学精神,坚持实事求是,有传统“士”之风骨。在作者负责编辑注释的两集中,关于调整体例、增补注文、注释内容等,敢于以真理为师,敢于以我为主,积极争取林辰、周振甫等先生支持,“至于上述两个集子八一年版注释中存在的问题,责任完全在我。”体现出作者的学术自信和担当。

作者敢于承认自身的历史局限。其早期论文《试论鲁迅的〈科学史教篇〉》,指出鲁迅重视用科学来改造人性,“立意在反抗,指归在动作”,严复主张用科学来“开民志、新民德”,其立意在“民之可化至于无穷,惟不可期之以骤”。反观少作,作者反思论文存在“文革”文风问题,把学术问题拉到“革命”与“保皇”、“唯物”与“唯心”两条路线斗争上去。作者认识到鲁迅关于此问题的历史观是非线性的,体现的哲学观念,也非二元对立,是既重“物理”,也重“圣觉”,既崇尚科学,也褒扬艺文。之所以保留论文原样,就是保留个人史、社会史的本真性,真实的历史才能揭示真理。

作者敢于修正鲁迅的“知识局限”。时人多说鲁迅多疑,鲁迅认为给他写信的“颜黎民”是假名,作者偶然得到线索,多方查证其人并未假托名姓,于是提供《书信》《日记》组同事,得以注释确证。作者《读鲁迅<会稽禹庙窆石考>》,围绕窆石铭刻文字、时代、形制,运用金石学、文字学、史学、文学方面的知识,结合自己实地考察,在鲁迅只论断、未论据情况下,正其是非,发扬了无征不信的朴学传统。在《鲁迅和<吕超静墓志>》论文中,作者运用其时最新的考古资料和丰富的金石学、史料学等知识,全面阐释鲁迅考证此墓志的名字、款式、释文、历史文化价值,并指出鲁迅的失误之处。在《鲁注拾稗》中,关于《刘轲<牛羊日历>》,作者考证其版本源流,修正鲁迅之误,因无证据,对作者一说存疑;指出鲁迅在《小缀》中,对“清澜三尺,中洗明玉”语句引证判断与实际不符合。鲁迅认定《唐宋传奇集》中《古镜记》作者为隋唐间人王度,疑王度即王凝,乃文中子王通之弟。在《关于唐人小说<古镜记>作者王度的考证》中,作者抽丝剥茧,是鲁迅所是,非鲁迅所疑,考证出王度非王凝,乃王通之兄,并对王度及其家世梳理得清清楚楚。在《绍兴目连戏散论》中,作者否定鲁迅绍兴目连戏“似乎没有底本”的判断,详论目连戏的源流、内容、版本及地域差异,突破了鲁迅该领域视野,并在此基础上考证了傩戏,论证傩戏在戏剧史上的价值和地位。

作者敢于标新立异。在《鲁注拾稗》中,关于《为北京女师大学生拟呈教育部文(二)》的写作时间,经过作者史料考证,否定吴奔星先生认为呈文写作下限为1925年5月22日说,而持5月末、6月初说;查证当时史料,考证复原“杨荫榆在苏州的情况”、鲁迅《<“生降死不降”>中的“革命党”》现实中的实有人物,重新阐释《庄子·天下》“乱之上也,治之下也”的含义,否定他说。在《鲁迅和中国传统文化》论文中,作者分析了鲁迅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复杂态度,对鲁迅所谓“中国根柢全在道教”,作者指出儒学制度化、制度伦理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总体特征,儒学伦理化、伦理制度化是中国封建文化特质,进而揭示出鲁迅不可能觉悟到的“中国却尚未经历藉自由经济以实现个人自由的过程”这一社会发展规律。

真学问。作者曾说,资料研究成果,其价值有时是远在某些理论文章之上的。确实,自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,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方面的论文,如果抽去了西方研究方法,论文就失去了四梁八柱;如果抽去了西方理论观点,文章就失去了灵魂。极端地说,正如德国汉学家顾斌曾言,当代中国文学都是垃圾。当代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论文的大部,又何尝不是垃圾呢?这就显出老派学者的可贵,他们像搞自然科学一样搞人文研究,“大胆怀疑,小心求证。”编辑注释《鲁迅全集》是“我注六经”的事业,作者承担的两种书稿,“涉及敏感政治问题很少,但是文献、史料的查阅量十分浩瀚,常需大海捞针的功夫,既有上下求索的艰辛,也有椟中得珠的喜悦。关键在于必须下死功夫,不放过任何一个疑点,力求条条‘资料见底’。往往跑了上千里路,访了不少知情人,读了无数资料,花了大量考证功夫,反映在注文里,无非增减、改动一个标点、一处纪年或一个地名而已,毫不起眼。”对鲁迅作品涉及古籍、外国文学甄别真伪,正确校注、补注,要有学富五车的知识力、扎实严谨的学术力,还要有面壁十年的定力。如《<鲁迅与辛岛骁>的一点补充》,从盐谷温的一篇演讲稿引申,作者有力佐证鲁迅《中国小说史略》在日本的影响,以及并未剽窃盐氏《支那文学概论讲话》《为什么说这个李公佐不是那个李公佐?》,鲁迅认为唐传奇作者李公佐跟同时代的千牛备身李公佐并非一人,作者引经据典给予证实,并指出《宋史·艺文志》史部传记类《建中河朔记》六卷的作者李公佐,跟传奇作家李公佐可能即为同一人。这种考证功夫让令人叹为观止。

《我在鲁编室》作者徐斯年先生,是鲁迅研究专家、武侠文学研究专家、编辑家,自云“述而不作”,实则学界“扫地僧”也。

高红斧