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健

黄海之秋，向来是极好的。每当我立于堤岸，便见那海水翻涌，时而青灰，时而黄浊，竟与天色混作一处，分不出界限来。南通人看海，不必远行，只消往东去，不多时便到了海边。这海虽不及南海之澄碧，亦无东海之浩渺，却自有其风味。

秋日的黄海滩涂上，常有些赶海人。他们穿着胶皮裤，背着竹篓，在淤泥中弯腰捡拾些蛤蜊和泥螺。远远望去，只见几个黑点在灰黄的滩涂上蠕动，极是渺小。海风掠过，送来他们断断续续的谈话声，却又被潮声吞没了。我想，他们未必觉得这景色有何可观，不过是谋生罢了。生计迫人，哪管什么秋色不秋色呢。

潮水退去时，滩涂上便显出许多纹路来，曲曲折折，如同老人额上的皱纹。小蟹在其间横行，见人影便倏地钻入洞中。偶尔有白鹭飞来，单腿独立于浅水处，静候鱼虾经过。此等景象，城里人见了或许觉得新奇，于本地人却是司空见惯。海边的孩子自幼便识得这些，他们赤脚在滩涂上奔跑，挖沙虫，捉小蟹，皮肤被海风吹得黝黑。

黄海之秋，最是变幻莫测。晨起时或见晴空万里，不多时却阴云密布，继而细雨霏霏。渔船在远处颠簸，时隐时现。老渔人说，秋日的海比不得春夏温良，亦不如冬日的狂暴，却是最难捉摸的。明明看着风平浪静，转瞬间便可能掀起大浪。因此出海的人格外谨慎，总要观天象，测风向，生怕有闪失。

秋雨后的黄海更是迷人。雨停时，太阳从云缝中挤出，光线斜射在海面上，将波涛染成金色。雾气升腾，远处的岛屿若隐若现，恍若仙境。岸边礁石上附着许多牡蛎壳，被雨水冲刷得发亮。几个妇人蹲在礁石间，用小刀撬取牡蛎，手法娴熟。她们说，秋日的牡蛎最为肥美，城里人争相购买，能卖个好价钱。

海边小镇上，鱼市总是热闹的。渔船归来，带着满舱的海货。鱼贩们围拢过去，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。银光闪闪的带鱼，活蹦乱跳的对虾，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海鱼，陈列在摊位上。主妇们精挑细选，专拣那眼睛清亮、鳃色鲜红的买。秋风掠过，带来阵阵腥气，却无人介意。这腥气于他们而言，乃是生活的气息。

黄海之秋亦有凄凉时。台风过境，浊浪排空，拍打着堤岸，发出轰然巨响。渔民们将船只拖上岸，用绳索牢牢固定。家家户户紧闭门窗，听着外面风声呜咽，如泣如诉。偶有不知死活的游客，偏要此时来观浪，被浪花打得浑身湿透，还自以为得趣。本地人见了，只是摇头。他们知道海的脾气，晓得什么时候该敬畏，什么时候可亲近。

秋深时，海水愈发冷了。游泳的人早已绝迹，连赶海的也少了。只有那些真正的老海狗，仍日日到海边转悠。望望海，抽抽烟，与相识的人闲谈几句。他们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，那是海风长年累月雕刻的痕迹。这些人与海相伴了一辈子，海已经成了他们生命的一部分。即便无事，也要来看看，否则心里便不踏实。

我问一位老渔夫，黄海究竟有何看头。他眯着眼，吐出一口烟，道：“看海不是用眼睛，是用心。你看着是水，我看着是命。”此言一出，我方知自己终究是个外人。我们这些偶尔来观海的，不过是在看风景；而他们，是在看自己的人生。

黄海之秋，年年如是。潮起潮落，云卷云舒，赶海的人来了又去，渔船出港又归港。一切似乎都在变，又似乎从未改变。海水冲刷着岸边的泥沙，将昨日的足迹一一抹平。来年秋日，又有新的足迹会印上去，然后再次被海水带走。

夕阳正沉入海平面，将海水染成血色。几只海鸥掠过水面，发出凄清的鸣叫。这景象，不知已经上演了多少回，也不知还将上演多少次。黄海不语，只是永恒地涌动，包容着一切，又遗忘着一切。